329期

【專題企畫】

瓊樓玉宇 文學意象

故事好比一棟建築,你可以在裡面來回悠遊,找個喜歡的角落待下,
觀察空間與廊道間的關係,並透過窗框望出嶄新的世界。
        
-加拿大作家 艾莉絲‧孟若(Alice Ann Munro)



文學是語言的藝術,建築是空間的美學;文學是生命哲思,建築是理性知識;文學以符號構築想像空間,建築透過具體空間訴說故事。表面上,它們毫不相干,實則相互連結,彼此詮釋,而我們在其中小憩或居住,並擷取一段光影。

寫作就像蓋房子
 

《邱吉爾與歐威爾》引述前英國首相邱吉爾的看法:「寫書與蓋房子無異。」立基點為何?如何安排文章段落?並組織成完整且強壯的結構?而其中的修辭、造句如室內裝潢,能美化文字,使人賞心悅目,但相較於縝密的邏輯和獨特觀點,「裝潢」並不是最要緊的事。

文章如建築,自然也需營造空間感,文學中的種種筆法,如映襯、對比、反問、用典、渲染……正如園林設置假山、小路,讓人好奇地再往前追尋,一探究竟;接著穿越水榭,映照天光雲影,或透過漏窗,以不一樣的視角看風景。而當文章中提及建築或空間時,往往不再只是單純描述,而是透過想像,對視覺影像進行重組或再製,以呈現作者的精神世界;每一片風景,都是一句心語,而大多矗立在文學中的建築,也都具有象徵意義,成為心靈的地標。

 

登樓遠眺天地寬
 

山水有清暉,自然景觀向來是詩文描摹的對象,當亭、臺、樓、閣等人為建築出現,常因其用途(比如文人聚會)、地理位置,或特殊的歷史記憶,而形成另一種觀看風景的方式,也有了更深層的省察與寄託。

 

亭,為有頂無牆的小型建築物,有圓形、方形、六角形、八角形、梅花形和扇形等多種形狀,時常建在山腰、水畔、花間,供人休憩及遮風避雨;亭子所在之處,通常也是景色、視野最美麗的地方,有時亭子本身就是風景之一。蘇軾〈放鶴亭記〉:「升高而望,得異境焉,作亭於其上……故名之曰:『放鶴亭』。」張岱〈湖心亭記〉:「湖上影子,惟長堤一痕、湖心亭一點、與餘舟一芥、舟中人兩三粒而已。」其他如歐陽修的〈醉翁亭記〉、歸有光的〈滄浪亭記〉等。

 

亭子並非日常家居的建築物,更常出現在遊歷途中,長亭、短亭指送別之意。亭可遮風避雨,遊人能在此待上更長時間,可從容觀賞周邊環境,而非驚鴻一瞥,甚至能如〈蘭亭集序〉中描寫,大家共享曲水流觴等活動;在心境上,亭者,停也,涼亭的存在,也正是提醒遊人放慢腳步,享受悠然時光。 臺,高出地面,可瞭望四方的平臺,是一種露天、開放式的建築空間。如李白〈登金陵鳳凰臺〉:「鳳凰臺上鳳凰遊,鳳去臺空江自流;吳宮花草埋幽俓,晉代衣冠成古丘。」鳳凰乃祥瑞之兆,但此處鳳凰已去,象徵六朝繁華不再,風流人物早已成灰,但詩人的眼光隨即轉向遼闊的風景-「三山半落青天外,二水中分白鷺洲」,相較於朝代興衰,大自然方為永恆。

 

樓、閣皆為層疊的建築物,兩者也多半連用為「樓閣」,但還是有些不同,重屋為樓,四敞為閣;屋分兩層,下層為支撐層,上層立於支撐平座上,四周圍起,皆有門窗,人可以繞閣而行或觀景。據柯慶明〈從「亭」、「臺」、「樓」、「閣」說起-論一種另類的遊觀美學與生命省察〉,因樓閣有一定的高度,上樓後有登山臨水之感,遊人可遠望、四覽,卻非毫無限制,所謂的「千里目」仍侷限在此樓的「輻輳範圍」內,也依附在建築物的歷史記憶裡,難免令人產生感慨或情意。

 

李後主云:「獨自莫憑欄,無限江山,別時容易見時難。」不登高樓、不倚靠欄杆,都是怕觸景生情。再如杜甫〈登岳陽樓〉:「昔聞洞庭水,今上岳陽樓。吳楚東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親朋無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戎馬關山北,憑軒涕泗流。」首聯以今昔對比,虛實交錯,好不容易登上大名鼎鼎的岳陽樓,浩瀚湖水將吳楚兩地撕裂,如浮在水面上的星辰;再想到自己也是親朋分離,又老又病,報國的理想仍未能實現。身世與國家之憂如湖水浩渺,形成了悲壯且深遠的意境。

經典文學中的偉大建築
 

文學的偉大在於無所限制,它能讓高樓在紙上拔地而起,也能牢牢記住現實建物的模樣。

 

虛構的大觀園

真實的無常人生 《紅樓夢》以富貴人家賈府的興衰為經,以賈府么兒賈寶玉的情感故事為緯,交織成動人的巨著。故事中為迎接封妃的長女賈元春返家省親,不惜大興土木,建造了仙境般的「大觀園」,此後也成為賈寶玉、林黛玉等少男少女的住處,也開始了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。

 

賈寶玉曾夢見「太虛幻境」,夢中建築正如大觀園的牌樓,而圍繞身邊的仙女,也是家中相伴的姊妹和侍女,事實上,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,一實一虛,或者可解釋為人間的繁華亦是幻境。女主角林黛玉頭一次進府,她眼中的賈府是謹守禮制格局,階級分明的巨大宅邸,於是步步留心,時時在意;相較於此,大觀園簡直是青春的烏托邦,有慈愛的長輩庇護,有美麗的園林風景,一眾年輕人於此宴飲、賞花、作詩、交換心事,每天都過得無憂無慮。

 

賈府的兒孫都有自己的住處,這些空間也展現出個人的性格。例如賈寶玉的「怡紅院」,是大觀園中最華麗的住所,窗格雕鏤,花團錦簇,展現他喜愛熱鬧的天性與愛美之心;而離他居處最近、關係最親近的「瀟湘館」,遍植翠竹,象徵女主角林黛玉的高潔性格,而曲徑通幽,也是暗喻她的心事曲折。但無論年少有多歡樂,時光終將逝去,隨著姊妹出嫁,寶玉出家,大觀園終究要荒廢。

 

焚毀的教堂

不朽的文明 法國文豪維克多‧雨果的偉大著作《鐘樓怪人》,故事背景設定在十五世紀的「巴黎聖母院」。相貌古怪、身有殘疾的加席莫多自幼被遺棄,由神父收養,他因此成為聖母院的敲鐘人,平常躲在鐘樓上俯瞰人間事;但自從看到吉普賽女郎愛斯梅拉達的歌舞之後,他深深受到吸引,開始渴望愛情。之後,善良的加席莫多明白愛斯梅拉達心有所屬,便決定默默保護她。

 

西元一三四五年建成的巴黎聖母院是哥德式建築,亦是法國的精神象徵,二○一九年聖母院慘遭祝融,六百多年的文物付之一炬,僅搶救下主結構;這令許多法國民眾痛心疾首,對他們而言,痛惜的並非教堂,而是建築背後的珍貴歷史記憶,他們帶著孩子遠望火海中的聖母院,希望年輕一代還能記住它原來的樣子。

 

雨果認為「建築是以石頭寫成的巨書,堅固、持久,經得起考驗,不易毀壞」,但印刷術的出現,使知識、信念都變得易於書寫,也更容易傳遞和保存,所以建築的重要性終將被文學所取代;而事實是,無論是建築還是文學,它們都是文明,也是人類的精神體現,即便形體殞滅,也無損其美,更不會真正消失,因為它們活在我們的血液裡。

逝去記憶的再現
 

建物難免頹圮,但我們總能「寫」出新的殿堂與花園。正如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以魔幻筆法重現記憶中的中華商場-那八棟以「忠、孝、仁、愛、信、義、和、平」命名,以天橋連接,橋下還有火車經過的建築;它既是眷村體系外的外省聚落和貿易中心,也是老臺北人的集體記憶。

 

小說裡並沒有太多對商場的描寫,但能看出作者以深情、懷舊的目光,提及了鑰匙店、餛飩店、集郵社、鞋店……連作者也在訪談中自承,他不是要寫真正的中華商場,而是要找尋「在城市發展中的角落,人與人之間有些共通的感情」。其中一篇〈似水流年〉,主角拜訪最會製作模型的同學阿卡,阿卡說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複製的;這亦是作者所想:他並非要修復那幢老建築,而是要召喚眾人的回憶,更想重現其中有血有肉、有溫度的人生。也因為中華商場已經拆除,相關的記憶都被「凝結」,而顯得格外獨特。 住民賦予了空間意義,或許,人類就是空間。

 

建築從不只是石塊磚瓦或鋼筋,而是我們對安全的需求、對愛和幸福的想像,同時定義了人和環境的關係,也反映著時代的「光暈」(猶太作家班雅明語);文學中極富隱喻性的詞語,正是要敲開冰冷的建材,「解碼」出人文風景,也為那無處安放的想像力,找到一處永恆的居所。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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