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專題企畫】
人在燈火闌珊處
華倫丁後一天是元宵/連過了兩個情人節
是老了兩歲呢,我們/還是年輕了兩歲?
-余光中〈兩個情人節〉(節錄)
傳統上,我們將「七夕」視為華人的情人節,然而牛郎與織女的故事總有些無奈,反倒是絢爛、溫暖的元宵節更顯情意,更像是「有情人終成眷屬」的好日子。
詩詞裡的人間燈火
古代歷朝均有「宵禁」的規定,只在元宵及前後兩日取消,男女老幼均可上街夜遊、賞燈、飲宴玩樂,也是年輕男女難得相遇、見面的時機,故而留下許多美麗的詩詞。
最經典的莫過於辛棄疾〈青玉案.元夕〉:「東風夜放花千樹,更吹落,星如雨。寶馬雕車香滿路。鳳簫聲動,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。蛾兒雪柳黃金縷,笑語盈盈暗香去。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。」元宵夜如此繁華,燈火通明,香車寶馬,還有鳳簫聲韻悠揚,而心儀的女子笑盈盈地走過,清芬猶在鼻間;詩人找尋她許久,以為再也不得相見,然而猛一回首,她卻佇立在燈火稀微的一角。此處的「找」,更近似尋覓夢中情人、靈魂伴侶,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則將此詮釋為對學問、事業的追求,人生走過大半,回首前半生,絢爛歸於平淡,或許會發現「平平淡淡才是真」。
初遇、惦記、尋找、重逢、驚喜……種種情懷,我們都並不陌生,也偶有幾段令人遺憾的往事,如歐陽修〈生查子.元夕〉:「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。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。今年元夜時,月與燈依舊。不見去年人,淚溼春衫袖。」今昔對比,融情於景,在一片浪漫的氣氛裡,獨斯人惆悵,將作者的相思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。作家瓊瑤曾以此為本,寫歌詞〈鴛鴦錦〉:「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,舊時天氣舊時衣,點點滴滴成追憶/憶當時初相見,萬般柔情都深重,但願同展鴛鴦錦,挽住時光不許動……」時間一定會流逝,人間也不免滄海桑田,我們能做的只有珍惜眼前人,真誠、溫柔地相待,並滿懷感激,足矣。
世間真情不只限於情侶,人對家鄉亦是時刻眷戀。周必大〈元宵煮浮圓子詩〉:「今夕知何夕?團圓事事同。湯官尋舊味,灶婢詫新功。星燦烏雲裡,珠浮濁水中。歲時編雜詠,附此說家風。」周必大是南宋時大臣,他觀察到在這團圓時節,人人都沉浸在思鄉之情裡;華人對「圓」形總有情意結,看著滿月、湯圓,便聯想起團圓。清朝官員丘逢甲則有〈元夕無月〉:「三年此夕無月光,明月多應在故鄉。欲向海天尋月去,五更飛夢渡鯤洋。」丘逢甲生長於彰化,當時人在異鄉,思念著家鄉的月亮,才有飛渡「鯤洋」一說;鯤者,大魚也,比擬臺灣島嶼的形狀如同大鯤。
明朝唐寅〈元宵〉:「有燈無月不娛人,有月無燈不算春。春到人間人似玉,燈繞月下月如銀。」花燈如晝,月色宜人,花與月共生輝,但如此良辰美景,也得有人欣賞才不辜負。元宵跟其他節日略有不同,無論是春節、清明都是闔家團聚的日子,元宵則帶有明顯的「社會性」,要走出家門,與社區的親朋同賞花燈、猜燈謎、逛夜市;每一盞燈都閃動著獨特的光輝,每個人都是這一天的主角,我們與周圍的親友見面、相視而笑,串起了溫潤的人間情分。
小說裡的世情百態
若說詩歌是生活中的靈光一瞬,那小說就是世情百態的展演。明清白話小說根植於民間,自然也呈現了許多風土民情畫,尤其是對民俗節慶的描繪更為多元、生動。且看《水滸傳》的描述:「清風寨鎮上居民,商量放燈一事,準備慶賞元宵。科歛錢物,去土地大王廟前,扎縛起一座小鰲山,上面結綵懸花,張掛五七百碗花燈。」元宵節當天,民間放燈、掛花燈、貢獻香火、紮燈棚,真是熱鬧非凡。
一般民眾尚且用心慶賀,富貴人家自然更勝。《金瓶梅》的主人翁西門慶,是個富裕的商人,第四十二回寫到他在街心放煙火,聲勢極其浩大:「那兩邊圍的,挨肩擦膀,不知其數。都說西門大官府在此放煙火,誰人不來觀看……正當中一個西瓜炮迸開,四下裡人物皆著,觱剝剝萬個轟雷皆燎徹。彩蓮舫,賽月明,一個趕一個,猶如金燈衝散碧天星……」不但要放煙火,還要有群眾圍觀,方能滿足西門慶擺闊的心理;更不用說他在家裡請戲班、擺酒的排場,以及豐盛的節慶食物:黃烘烘金橙、紅馥馥石榴、香噴噴水梨、酥油鬆餅、芝麻象眼、龍肝鳳髓、熊掌駝峰……煙火熱烈,其實也是在隱喻人物的高光時刻。
節慶之所以特別,在於不受拘束、有別於日常的歡樂氣氛,讓人得以釋放平日的壓力,再由「非常」步回常軌;然而西門家是「夜夜元宵」,從未節制、調節,密集而奢華的慶祝活動,終將導致傾頹,頗有勸世的意味。
《紅樓夢》三寫元宵節,並在賈府夜宴中穿插了「行酒令」「看戲賞錢」、「說書」、「彈曲」、「蓮花落」等場景,再現了當時貴族歡度佳節的氣氛。而元宵似乎也扣緊了賈府的盛衰,第一次元宵,以致甄英蓮走丟,命運轉折,並貫穿了整個故事;第二次元宵談到元妃省親,正是這個家族的極盛與狂歡之時,也透過小兒女們自製的燈謎,暗喻了自身未來的命運;第三次元宵,向來說話討喜的鳳姐,卻不自覺地講了兩個不吉利的笑話,內容隱含賈府「樹倒猢猻散」之結局。
小說裡的元宵節,一是為虛構的人物設置了親切、可信賴的背景,並推動故事情節,如《水滸傳》中,因宋江在清風寨看燈被捕,才導致大鬧青州道,率眾上梁山的激烈行為,《三國演義》也藉此鋪寫精彩的城池攻略。其中的隱喻更是深化了主題,如《金瓶梅》中潘金蓮和孟玉樓等人去賞花燈,燈名與幾位女主角的閨名相同,暗喻人如燈彩華美,卻也同樣身不由己,何況來年自有新的花燈、新的美人。而漫天花火,早點明了繁華如夢。
散文裡的懷舊憶往
隨時代遞嬗,現今的年味可能已沒有從前濃厚,但我們仍可隨著早期的作品,去感受不同的節日氛圍,也理解作家對元宵節的懷念。
冰心《寄小讀者》:「福州方言,『燈』與『丁』同音,『添丁』是句吉利話,因此,外婆家送給我們姐弟四人的是五盞燈……我牆上掛的是『三英戰呂布』的走馬燈,一手提著一盞眼睛能動的金魚燈,一手拉著會在地上走的兔兒燈,覺得自己神氣得很。」而劉墉不但畫〈龍山寺慶元宵〉,還撰文描述昔日點滴,從前臺北入夜後昏暗寂靜,只有艋舺夜市人聲鼎沸,劉父生前常帶他去玩;元宵期間,小劉墉看見空地戲臺的歌仔戲、荷花池邊的牌樓與攤販、賣燈籠與氣球的商人、人力宣傳車和看板……童年的無憂無慮、對已逝親人的懷念,都鐫刻在生命最深處,而文中那一盞盞花燈正如召喚童年的信號燈,燈一亮,彷彿夢回舊日時光。
張曉風的筆尖總泌著哲思,如〈第一個月盈之夜〉:「月是天上的燈,燈是地下的月,而謎語呢,謎語是人心內在的月光,啟動最初的智慧,是照亮靈明處的一線幽輝。」難解的不是燈謎,而是人生的謎語,窮盡一生所追尋的是愛情、事業,還是生之平靜呢?或許過程即是答案,我們必須踏實地活,才能不枉此生。
至於蔣勳手中的紙燈籠,總是被風一吹就燒起來,瞬間成了一團火光,他才發現人生中有一種光是既幽微又燦爛,且不能永恆,既如此,為何還要年年排隊提燈籠呢?琦君的〈燈景舊情懷〉給了一種答案,作家描述小時候外公送自己鼓子燈、母親搓湯糰的情景,而今人事已非,自然備感悵惘,接著話鋒一轉,說自己為兒子買了花燈:「悠悠歲月,雖然逝去,也不必惆悵感懷。阿榮伯說得對,大人們總是要老去的,只要小輩長大,能一代一代接下去就好。」所有事物都會消失,但也總會以另一種形式重返,誠如青春遠去變成智慧,傷疤好了轉為歷練,上一輩老了,卻能代代相傳;只要我們用心經營生命,燈總會再亮,月也將會再明,哪怕暫時不能相見,也「願逐月華流照君」,成為美好的祝福。
元宵過好年 日日都好日
元宵的詩句粲然華美,小說裡的節日則像是一個舞臺,展演小人物生活,以及大戶人家的繁華,而散文娓娓道來人與人的情感,讀來溫暖可喜。元宵之前,好好過年,享受與親友的歡聚、非日常的放鬆;而元宵之後,過好每一天,認真生活,點亮每個平凡的日子。日日好日,才能積累成年年好年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