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8期

【專題企畫】

鹽來如此

鹽是存在於自然界的一種礦物,也是人類維持生命不可或缺的物質。

 

鹽的主要成分是氯化鈉,是供給人體「氯」與「鈉」元素的主要來源,它能調節體內水分平衡與滲透壓,維持酸鹼值平衡;形成胃酸,幫助消化。人體若是缺少鹽分,則容易頭痛暈眩、身體疲軟。宋朝《天工開物》也曾記載,酸甜苦辣皆可缺,就是不能缺鹽,數日不吃,便覺精力不振,手無縛雞之力。有時,鹽也被古人當作一種藥物,用來治療牙痛、創傷等,並且認為它具有消炎、祛毒的效用。

 

另外,鹽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,就是保存食物。在沒有冷藏技術的年代,為了保存得來不易的蔬菜、肉類,就必須用鹽來進行醃漬,在這樣的過程中,也創造出一種食物的新風味。

鹽的文化史

 

鹽對維持生命及食物保存都是如此重要,因此在東西方的歷史中,鹽也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。在華人文化裡,有所謂「開門七件事」-柴、米、油、鹽、醬、醋、茶,可見鹽對常民生活的重要性。

 

中國上古傳說裡,黃帝有個臣子叫夙沙,他以海水煮鹵,乾煎成鹽,被稱為「鹽宗」。在一些道教科儀中,敬拜神明時會準備薑和鹽,代表山珍海味,也是神聖、潔淨和吉祥的象徵。臺灣民間信仰也相信鹽具有消災解厄、祛瘟除煞的功能,過火儀式所謂「摔鹽米」,代表電光火石,實際上也有讓火降溫,使人可以安全走過的功能。日本文化裡,鹽則是一種避邪聖物,在房中四角放鹽,能保持屋內的潔淨。有些店家會在出入口擺放堆成圓錐或三角錐的鹽,祈求「千客萬來」。

 

在西方,距今五千年前的古埃及人,就已經知道用鹽保存食物。歷史學家在金字塔壁畫中發現,古埃及人喜歡用鹽水和醋混合成一種醬汁,作為食物的調味料,稱為「阿克薩姆」。古希臘人將鹽當作太陽神阿波羅的象徵,詩人荷馬更形容它是「神賜之物」。希伯來人也將鹽視為聖物,新生兒出世時,會用鹽水擦澡,作為一種祝福,訂立契約時,希伯來人以鹽做祭,象徵永不毀約。阿拉伯人稱契約為「鹽約」,同在一個屋簷下吃過麵包和鹽的人,就是一輩子的朋友。

 

居住在歐洲西岸的凱爾特人,他們擅長製鹽和鹽漬品,他們有可能是最早做出「火腿」的民族。當時的羅馬堪稱是歐洲最大的城市,人口眾多,對鹽的需求量也非常大,各地鹽商利用滿載鹽塊的牛車,通過「鹽路」,從遙遠的地方直奔羅馬,這就是「條條大路通羅馬」這句話的起源。羅馬帝國為了擴張領土,徵招許多士兵,士兵的薪水就是用鹽來支付,英語中的士兵(Soldier)和薪水(Salary),其實都是跟鹽(Salt)有關。另外,如果一個士兵的能力不符期待,就會被說「不值這麼多鹽(not worth his salt)。」

 

中世紀歐洲,鹽是一種貴重的奢侈品,貴族習慣在宴會上擺設做工精美的鹽罐,象徵自己的身分地位。其中最有名的,莫過於法國皇室船型鹽罐,巨大而華麗,鑲有各種珠寶。英國也延續這樣的傳統,他們將鹽罐放在長桌中央,坐在鹽罐前方是貴賓的「上座」,而在鹽罐後方的位子,則是一般賓客或奴僕的「下座」。

 

十二、三世紀前後,位於義大利半島的威尼斯、熱那亞,最初也是靠鹽的買賣,才能累積大量財富,進而成為歐洲文藝復興的重要推手。大航海時代西歐諸國為了遠洋航行,大規模捕捉鱈魚、鯷魚,用鹽醃製成乾,是船員的主要食物。十七世紀,英國人將鹽漬鯷魚溶在醬汁中,作為調味之用,在民間格外受到歡迎,當時文人甚至寫下一句話:「鯷魚醬做得好,你可以吃下一頭大象。」這種英國鹹鯷魚醬被稱為「咖洽普」(ketchup)。後來英人移民美洲大陸,那裡沒有這麼多鹹鯷魚,人們改用番茄作原料,因此,昔日指稱鹹鯷魚醬的「咖洽普」,今日反成為番茄醬的代名詞。

鹽從哪裡來?

 

在臺灣最常見的就是海鹽。海洋中的鹽含量,根據溫度和深度的不等而異,大體而言,海水中約含百分之三的氯化鈉。根據科學家的推估,海中的鹽大約有四萬七千兆公噸。儘管蘊藏量非常巨大,但並非所有地區都靠海又陽光充足可晒鹽,所以海鹽並不是世界最主要的食鹽來源。

 

當今人類食用鹽最主要的來源其實是鹽礦,主要是因地殼變動時,海水湖泊經蒸發結晶,歷經長時間的沉澱,堆積固化成岩石狀,因此又被稱為「岩鹽」。純淨的岩鹽呈現無色透明,含雜質時也有淺灰、黃、黑、紅等顏色,有時也為岩鹽添加了一些獨特風味。有些岩鹽在陸地上就可以拾得,有些則要深入地底開採。位於波蘭克拉科夫市東南的維拉奇卡,從十三世紀開始就出產鹽礦,數百年來,工人利用開採後的空間,刻出許多美麗的浮雕和藝術品、紀念碑、祭壇、吊燈、聖母像、小矮人……甚至有能容納八百人的餐廳及教堂……宛如一個地下藝術城,每年都吸引許多遊客前來參觀。

 

有些岩鹽雜質過多,則必須先鑿井注入淡水,將岩鹽溶化成鹵水,再抽取鹵水進行沉澱過濾,最後結晶成鹽。中國戰國時代的李冰,在四川開鑿出第一口井鹽,到了東漢,四川已是井鹽重鎮,供給內陸居民使用,且至今盛產不衰,讓四川有「千年鹽都」的美譽。羅馬人則用陶壺煮海水,煮乾後把陶壺敲破獲得鹽塊。

 

除了海鹽、岩鹽之外,也有比較特殊的草鹽、木鹽。草鹽來自一種少數可以生長在鹽鹼土質的草類,在臺灣俗稱「鹽定」,它強悍的生命力,彷彿與土地「一鹽為定」,是早年居民在無鹽可用的時候,補充鹽分的好選擇。

 

木鹽,就是取之於樹的鹽。中國東北有一種「木鹽樹」,每逢春季就會凝結一層雪白的鹽霜,輕輕刮下就能取用,品質媲美精鹽。臺灣山區也有一種「鹽膚木」,漢人稱「埔鹽仔」、「山鹽青」,魯凱族稱「巴斯」,它的果核會形成一層薄鹽,原住民習慣整串果實放進湯中提味,或做成醃肉的材料。早期魯凱族也會將鹽膚木烤成炭粉,加入硝酸和硫磺煮成稠狀,做為獵槍的補充火藥。

妙不可「鹽」

 

「結晶池水月熬煎,近午鹽花似雪妍。看到晚來堆積處,幾疑是玉出藍田。」

 

這是廿世紀初臺灣詩人王大俊的詩句,描寫臺南北門一帶鹽場的美麗景致。臺灣雖然四面環海,但氣候多雨,事實上並不利於晒鹽,卻在先民數百年來的智慧累積之下,克服了種種先天條件的劣勢,不斷創造出屬於臺灣的白色奇蹟。 鹽結晶的形成,是陽光、海水和人的交響詩。其實,在漢人來臺之前,靠海生活的原住民,就已使用日晒法和煮鹵法來製鹽。元朝《島夷志略》就曾記載,臺灣原住民「煮海為鹽,釀蔗漿為酒。」 十七世紀,荷蘭人來臺南,即從海外進口了二十擔碎石,在今鹽埕一帶闢建鹽田,這是文獻上有關臺灣鹽田最早的紀錄。後來,鄭成功驅逐荷蘭人,為了解決軍需,陳永華教民修築坵埕,大量晒鹽,並開放買賣,臺灣鹽田自此開始有初步的規模。歷經清領、日治到民國,一白如雪的鹽田,始終是西南沿岸居民最深刻的原鄉記憶之一。

 

鹽民和農民一樣,都是靠天吃飯,農民以十二節氣作為勞動基準,鹽民則根據降雨頻率,將一年分為小汛、大汛和雨季。在臺灣本島,每年十月到隔年二月是「小汛」,日照小而風強,可少量收鹽;大汛是三到五月,日光充足,幾乎天天可收鹽;六到九月則是雨季,鹽田多半停擺,等到颱風期過後再繼續晒鹽。

 

天光未亮,鹽工已在鹽田,配合潮汐引入海水,踩水車注滿鹵水,通常一踩就是兩、三個小時。要晒出好鹽,先要有好的鹵水。要有好的鹵水,得先看鹽民的努力,有沒有時時照顧攪拌,有沒有按時修補堤岸,不讓鹵水受外力入侵。好的鹵水濃度高,若是變淡,就會引來螃蟹來挖洞。因此,資深鹽工只要看到哪個鹽田有蟹洞,就知道誰在偷懶。

 

收鹽是最粗重的工作,必須在烈日下把結成硬塊的鹽耙鬆,裝入鹽籠,挑鹽出田,聚集成堆,再用草片或帆布覆蓋,以重物壓緊,避免風吹雨淋使鹽粒流失。看似簡單,卻要耗費大量勞力,一擔五十斤,每天要挑上百趟。天天挑、趕著挑,就怕一場雨,讓數個月的成果毀於一旦。早年鹽民之間有句俚語:「沒某沒猴,穿衣破肩胛頭。」形容鹽工生活太過辛勞,沒時間娶妻生子,也沒時間修補衣服。鹽田需要大量人力,因此通常是全家總動員,有的挑鹽,有的踩水車。有些為了貼補家計,更要趁「鹽閒」期間插竹養蚵、放魚養殖,家裡若是有田可種,還得身兼農夫,可見當年鹽工之艱辛。

 

民國以降,臺灣進入工業化,鹽業在政策及產業轉型之下,人力晒鹽逐漸走入歷史,昔日的鹽田也功成身退,大部分遭到廢棄,有些則在文化轉型的過程中被保留下來,供民眾參觀體驗。來到西南部海岸,站上潔白的鹽山,看著遺留在地景上的歷史軌跡,遙想那段「滄海變鹽田」的過往,總令人有種莫名的感動。那些曾經為這土地而努力,在烈日驕陽下揮汗如雨的身影,或許已經逐漸遠去,但這樣的堅毅精神,相信能保留在我們的心中,繼續發揚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