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7期

【專題企畫】

瓊枝玉樹

深入過去,是盤集的根

展向未來,是交錯的枝

祕密的新芽和舊葉

在摩娑浮雲、太陽和星子

        -覃子豪〈樹〉
 

自古以來,樹經常是文學家筆下的主角或靈感來源,讓我們一起欣賞關於「樹」的文學作品,願從廣袤的文字森林裡,拾起一片葉,摩娑生命的脈絡。

傳說那裡有棵樹
 

從前從前,那裡有棵樹,吸收天地之靈氣,逐日茁壯,終於成為參天巨樹……關於樹的傳說,大多是這麼開始的,神樹長壽、有靈性、能通天,比如《淮南子地形訓》云:「建木在都廣,眾帝所自上下,日中無景,呼而無響,蓋天地之中也。」古人認為建木處於世界的中心,是通往上天、溝通天人的階梯。

 

類似概念也出現在北歐神話的「世界之樹」,又名「宇宙樹」或「乾坤樹」,這是一棵高聳入天的白蠟樹,有三根粗壯的樹根,衍生出三個國家、三眼泉水,由三位掌管過去、現在、未來的仙女共同照顧,使其枝繁葉茂,而樹上又分成三層九個國家,除了支撐天地,更象徵「生命起源」。《創世紀》中,亞當與夏娃吃下了禁果,只能離開伊甸園,其實園裡有兩棵樹,是「生命樹」和「分別善惡樹」,前者象徵「永恆的生命與真理」,後者則代表「是非、欲望」,禁果便出於其上。

 

據說邵族先祖定居日月潭,見水邊有棵茂盛的茄苳樹,便在樹下立誓長居於此,且要像茄苳樹般長青,每增一片嫩葉,就是邵族又添一丁;邵族的族勢果然大好,然而多年後此樹在爭戰中毀傷,從此瘟疫不斷,人丁凋零,邵族人只好離開傷心地。大樹在這類傳說裡象徵「族群的精神」,也有「開枝散葉」之寓意。


 

「樹」立文學形象
 

當樹在人的思想裡「扎根」後,漸漸地在文學作品裡「冒芽、茁壯」,作家描寫它的生命力、四季榮枯;羨慕它高能入天,也為它「永遠走不開」而感傷。大樹佇立在大地上,看日升月落,而人看著它,站成了另一棵樹。


古典詩詞-山有木兮樹有枝


早在殷商時代,蠶桑業就備受重視,至《詩經》時,桑樹不但是經濟作物,更是採桑女的青春,如《詩經豳風》有「春日載陽,有鳴倉庚。女執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春日遲遲,采蘩祁祁」,在溫暖的春日裡,女子拿著竹筐至林中採桑,偶遇翩翩公子,共譜戀曲;桑樹的文學形象歷經多次變化,漢朝〈陌上桑〉裡的羅敷,不再是率真的採桑女,而是一位貞烈的婦女,至唐朝,詩人以「春蠶吐絲」表達思念無盡,宋朝後則開始關注採桑女的勞碌生活,如梅堯臣〈傷桑〉:「田婦搔蓬首,冰蠶絕繭腸。


桑樹「接地氣」,「梧桐」卻不食人間煙火。梧桐樹高大挺拔,《莊子秋水》:「夫鵷雛,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,非梧桐不止。」鵷雛即鳳凰,非此樹不棲息,顯見高貴非凡。唐代虞世南〈蟬〉:「垂緌飲清露,流響出疏桐。居高聲自遠,非是藉秋風。」蟬居高飲露,長鳴從梧桐樹枝間傳出,聲音響亮,並非秋風助長,而是因為「高潔」,方能「聲名遠播」。

 

梧桐如「天人」,而松柏是「君子」,三國劉禎〈贈從弟〉云:「冰霜正慘淒,終歲常端正。豈不罹凝寒,松柏有本性。」松柏於凌寒亂世亦不改其節,除了正直,亦是風雅,唐朝王維詩云:「明月松間照,清泉石上流。」月下青松與石上白泉,皆寄託了對理想境界的嚮往。
 

柳條纖長柔弱,加上常被風吹到人身上,如挽留遊人,有情意綿綿之聯想,「柳」又與「留」同音,古人常「折柳」相送,文人亦緣柳抒情,《詩經小雅》中便以「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」形容離愁。柳樹亦是春天的訊息,賀知章〈詠柳〉詩云:「碧玉妝成一樹高,萬條垂下綠絲條。不知細葉誰裁出,二月春風似剪刀。」春神創造美麗與生機,春風如剪,柳樹也充滿魅力;但有春的喜悅,便有傷春之情,宋朝女詞人朱淑貞〈蝶戀花送春〉:「樓外垂楊千萬縷,欲繫青春,少住春還去。猶自風前飄柳絮,隨春且看歸何處?」古代女子常被比喻為「弱柳」,見春光與青春都短暫,難免感嘆。其實,每個階段都有獨特的精采,不妨把柳樹留在春天,而我們繼續走向明天。


新詩與歌-當風吹過樹梢


詩人席慕蓉搭火車,火車穿過長長的山洞後,她偶一回頭,發現有棵油桐開滿了白色的花,完全看不到葉子,如同華蓋,據她說當下「差點叫起來」,但車一轉彎,就再也看不見了,這便是名作〈一棵開花的樹〉的創作背景,因為太唯美,至今,許多人還能琅琅上口:「如何讓你遇見我/在我最美麗的時刻/為這/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/求佛讓我們結一段塵緣/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/長在你必經的路旁」,詩人將樹擬人化,有渴求、等待,也有悲喜,將愛的逾久彌堅與失落描寫得淋漓盡致。

 

與他人的緣分固然珍貴,但莫忘了尋覓自己。陳秀喜〈樹的哀樂〉:「認識了自己/樹的心才安下來/再也不管那些/光與影的把戲/扎根在泥土的才是自己」,名聲、情意、容顏……這些外在之物的共通點就是「倏忽不定」,如光影明滅閃爍,隨時會消失,所以得立定生命的「根」,以正確的價值觀與堅定的信念,活出真我。詩人的另外一首〈覆葉〉:「倘若,生命是一株樹/不是為著伸向天庭/只為了脆弱的嫩葉快快茁長」,覆葉比喻父母,嫩葉比喻孩子,父母自然盼著孩子「向上生長」,但詩句「不為天庭」意指念舊、不忘本,也能看出詩人「踏實」的生命態度。

 

除了安頓自己之外,精神更要「自立且立人」,有「永遠的青鳥」之美譽的蓉子,曾在〈樹〉中寫道:「我是一棵獨立的樹-不是藤蘿……生命的成長,蓬勃與凋萎/一如星月依循著自然的軌道前行/遠勝過花朵的歡欣的-是我能成為更大的樹/蔭庇更多的行人」,藤蘿美麗卻柔弱,詩人盼望自己能迎向風雨,堅強站好,成為能幫助他人的大樹。

 

新詩雖不再那麼講究音韻,但其優美的意境,若譜上適合的曲調,通常別有丰姿,三毛作詞的〈橄欖樹〉,即「以詩入歌」的佳作。當歌手悠悠唱著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/我的故鄉在遠方/為什麼流浪/流浪遠方/流浪」,乍看之下簡單、素樸,其實匠心獨具,誰都不可以問「我」,因為這是心靈的「自問自答」,所以「只對我有意義」;那詩人為何遠行呢?歌手繼續唱,是為了「夢中的橄欖樹」,此處橄欖樹象徵了「夢想」,人生的理想往往不易抵達,唯一的路就是「邁步向前」,亦即詩中的「流浪」。想要一嘗果實的甜美滋味嗎?那麼,讓我們走向夢裡的那棵樹,或者認真地耕耘自己的夢田,種桃種李,也種十里春風。

 

散文-樹猶如此


南朝宋《世說新語》曰:「木猶如此,人何以堪?」感嘆連堅強的大樹都要變化,何況是人呢?文學家白先勇〈樹猶如此〉描寫和摯友種下了三棵義大利柏樹,時隔世移,樹枯了、人抱恙,作者以枯黃的樹起興,懷念逝去的老友,筆調哀而不傷,飽含深情。

 

散文家梁實秋的臺北故居有棵麵包樹,葉大如扇,為當年梁夫人親手栽種,如今依然挺立,後來作家移居,念念不忘,還寫下「莫嘆舊屋無覓處,猶存街角麵包樹」;梁實秋在〈樹〉一文中,自述從小家裡的院子就長著榆樹、槐樹、柿子樹、黑棗樹……因此對樹有特別的情感,他「覺得樹雖不能言、不解語,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,它也有榮枯,它也曉得傳宗接代,它也應該算是『有情』。」還引用美國詩人佛洛斯特的句子:「樹擔心的是外在的險厄,人煩慮的是內心的風波。」成樹也好,成人也好,此生都是修行,只是一個向外抵禦,一個安定內心,人類不「參天」,我們敬天,且一步步參透自己。

 

作家簡媜在〈風中的白楊樹〉描寫,北美洲洛磯山脈的白楊樹長著絕美的金葉,但賞葉期只有短短十日,沿途還要飽受塞車之苦,但「美,從來不等任何人,除了把握別無他途。」當她歷經千辛萬苦,終於目睹「一排白色骨幹開展如恆河沙數的金幣之葉,純粹且尊貴,於高山秋寒中窸窣低吟,因風而飛,自成一絕美國度」時,別人感嘆美景易逝,她卻領悟到「沒有任何人觀賞,白楊依然是白楊,遺失讀者的作者不遺失自己的筆依然是作者。一世總要堅定地守住一個承諾……」生命長度有限,意義無限,所以更要自尊自重、盡力盛放,發揮生命的最大值。

 


食果子 拜樹頭
 

先民常以一棵大樹為中心,聊天、買賣,漸漸輻輳出生活聚落,所以至今仍有許多地名叫「莿桐腳」、「大樹腳」;而農田裡常能看見老榕樹與土地公廟並立,守護四方,樹下更擺著大水壺,給來往的人「奉茶」,體現臺灣人「食果子,拜樹頭」的感恩心念,以及「前人種樹,後人乘涼」的無私精神。

 

樹與人本是相通的吧!年輪一圈復一圈,刻劃人生的故事,而我們站穩了根,靜聽風吹樹梢,任由從葉縫篩落的陽光披撒下來,將歲月染得金黃燦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