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1期

【專題企畫】

似水年華

從時鐘的鐘面上,看不出白天和黑夜,是哪一年、哪一月、哪一日,
唯一能從鐘面上移動的指針得知的是-時間在凝視。
               -成英姝《公主徹夜未眠》

 

在文學裡,時間是永恆的母題,總能激發無限的想像力和靈感。文學家描寫時光匆匆,感嘆人生苦短,有時也勸勉世人珍惜光陰;讓我們從文學作品裡看「時間」,從中汲取生命的哲學。

早期的時間概念

華夏文明奠基於農業,所以先民的時間概念來自於農耕、天文與四時,屬「務實」考量,而非「哲學」的思辨,雖然認知到春去秋來等「生活現象」,但尚未從中體悟到「生命循環」的深刻意涵。

《詩經
豳風七月》記載了先秦時代的農耕生活,描述每個月重要的物象變化,比如五月蝗蟲開始鳴叫,六月紡織娘抖動翅膀,接下來蟋蟀會由屋外一路躲進床下,以此表現由熱轉寒的時序變化。另外,也開始注意到「心理時間」,如耳熟能詳的《詩經鄭風子衿》:「一日不見,如三月兮。」當我們正等待著意中人,那種流連徘徊的感覺,讓時間變得無比漫長。

相較於重視常民生活的《詩經》,戰國時期的《楚辭》更在乎個人內心的傾訴,從〈離騷〉觀來:「
汨余若將不及兮,恐年歲之不吾與……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與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遲暮……老冉冉其將至兮,恐脩名之不立。」作者屈原意識到個人生命和時間的對立,並產生「來不及」、「抓不住」的焦慮感,功業未成,老之將至,於是想「對抗時間」;作品中呈現他放棄「逝去就不再復返」的「線性時間」,離開現實,到天上遊行,尋求精神的理想國度。

傷時與惜時

《論語子罕》:「子在川上曰:『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』」時光消逝如同河水,不分日夜地往前奔流。時間匆匆而過,說變就變,從不為誰而停下腳步。

有些人覺得「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」
(席慕蓉語),如唐朝李益〈遊子吟〉:「
君看白日馳,何異弦上箭?」形容白日飛逝如弦上的箭;李商隱〈謁山〉云:「從來繫日乏長繩,水去雲回恨不勝。」詩人感慨水去雲回、星斗轉移,但就是沒有一條繩子能綁住太陽,讓時間走得慢一些,也有「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」的惋惜;邵謁〈覽鏡〉一詩更有了「無常」之感慨:「昨日照紅顏,今朝照白絲。白絲與紅顏,相去咫尺間。」從青春到年邁不過是一線之隔,春光無價,萬金也難買回。也有些人覺得「物是人非事事休(李清照語),比如宋朝因國勢動盪,許多詞人把家國之思與個人遭遇相結合,導致詞作中常瀰漫著「春盡花落」的感傷,更極盡緬懷「舊時天氣」,永遠活在「過去」,醒來後又慨嘆「故國如夢」。

不過,正因「
流光容易把人拋」,好時光不再,所以要倍覺珍惜。唐朝杜秋娘勸君惜取年少時光,時間才是那件「金縷衣」啊!而勸人惜時之作,莫過於陶淵明〈雜詩〉:「盛年不重來,一日難再晨。及時當勉勵,歲月不待人。」最重要的時刻便是早晨,一天不可能出現兩次,另外,早晨也可視為人的「早年」,所以更要勉勵自己把握大好時光;否則就像顏真卿〈勸學〉所云:「黑髮不知勤學早,白首方悔讀書遲。」年輕時的記憶力與體力最佳,及時努力,可事半功倍。


宇宙洪荒之旅

對於個人而言,歲月有涯,但對於宇宙來說,時間無垠,詩人亦常在作品中思索「時間哲學」。比如陳子昂〈登幽州臺歌〉:「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,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。」表面看來是感嘆「懷才不遇」、「時不我予」,實則登高望遠後,眼前遼闊的景致,加上古代明君燕昭王所建造的幽州臺,讓詩人體悟到個人的渺小;他站在時、空的交界處,跳脫了瑣碎的悲喜,直面時空之流,望見了更遠大的人生境界,那涕淚是哀而無怨,猶如洗滌。

大唐盛世所發出的恢弘之音,還有張若虛的〈春江花月夜〉:「
江畔何人初見月?江月何年初照人?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祗相似。」個人生命有時盡,但人類歷史還在繼續,今晚的月色也照過幾千年前的詩人,誰又是第一個看見月亮的人呢?當詩人打破時空,眼下的事情忽然不重要了,物質總會消逝,唯有心靈的美善能抵達永恆。宋朝蘇軾〈前赤壁賦〉曰:「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。」我們總覺得水和月亮在消逝變化,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水和月亮恆在。相信在變動的人生裡,一定能留下什麼不變的事物吧!

 

現代散文中的時間意識

不只是物理上的分秒,它同時是早晚、季節,也是不斷推進的時代。常言歲月如梭,但對現代人來說,時間可能更像「一張網」。 作家柯裕棻以火車站的大鐘為例:「(大鐘)代表了放射性的時間感,共時性的時代時間跨越了空間……首先,全鎮的車站時間必須一致;再者,時間必須成為不可抗逆的操作守則。含有這兩種特性的時間是現代社會無形的共時網,將人們網盡了一致的現在與未來之中。」時間無所不在,成為人類共同的規範,早晨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確認時刻,思考是否要立刻起床,好比許多人會在意「身體的時鐘」,再決定接下來的「生命節奏」。

「時間」或「歷史」所形成的封閉範圍,同時也是一個「試煉的場所」。張惠菁在《你不相信的事》中說道:「
時間是一巨大的窯爐,鍛燒著每個人經歷的種種,一些循環往復的主題。分離。想念。困頓。得意。遺忘以及回憶。」作者將人生比喻成瓷器,人不斷經受時間的考驗,有人就此碎裂,也有人堅忍、奮力以對,才有機會化作美麗的冰裂紋,或是燒出別緻的釉色。


用時間說故事

有人說過:「時間老了,小說家還沒老。」小說家本人必然會老去,但創作者能隨意編織故事裡的時間,便無所謂老或不老。

我們習以為常的「時間向前走」,在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》裡被倒反過來,甫出生就像老人的嬰兒,名叫「班傑明」,別人愈活愈老,他卻愈來愈年輕、強壯,時間在他身上倒著走,彷彿是天大的幸運;然而相反的「生長方向」,帶給班傑明的是「擦身而過」,只有到了中年,他才有機會和同齡人「長得一樣」,那短暫又幸福的「交叉點」,讓他擁有了家庭與回憶,足以支撐往後的人生。

對於許多作家來說,時間等於記憶,所以他們試圖以書寫「頂住遺忘」(朱天文語)。《追憶似水年華》以主角馬賽爾的視角,娓娓道出半生回憶,然而這些回憶並無時間的連續性,隨著意識「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」,時而中斷、時而跳接,因為作者普魯斯特更在乎主觀意念與感受,而非事件本身;其中最著名的片段,莫過於馬賽爾回憶起童年享用瑪德蓮蛋糕的經歷,作者以四頁篇幅追索記憶裡的氣味,彷彿只有在那片段裡才真正活著,現實裡的時間對主角來說毫無意義,正如該書的序言說:「
幸福的歲月是失去的歲月。

有些作品則反其道而行,刻意淡化時間性,比如描述賈府故事的古典名著《紅樓夢》,從未言明故事發生的時代,許多事件都以「當日」、「不知何時」、「女媧補天之際」等詞語模糊帶過,但或許正因沒有時間侷限,不講之講,讓這部小說有了更遼闊的想像空間,以及「經典永恆」之感。

我們都是時間的旅人

每個人都立足於時間之流中,但我們真的瞭解時間嗎?也許在蓉子〈時間列車〉的詩句裡,可以窺得一二面貌。

當時間列車以全速行進 除了孩童/每一位成人都駭異於它的快速……時間驟變 無有恆性/倘我離開片刻 轉身回來/草木皆無情/所有景物都改變了原先的臉容」。時間「匆促」,但悠閒的孩子感覺童年好漫長,忙碌的成人則覺得時間永遠不夠用;時間即是「變化」,昨日的少男少女是明日的老翁老婦,我們害怕的並非時間消失,而是被時間帶走的種種美好。

詩人又說:「
對此人間/從來 我們只具有限的租賃權/租期一到 一切都得交還……公平無私是時間老人至善的美德/不為帝王的權威而多予一分/不因貧苦老弱而少給一秒」。時間屬於任何人嗎?顯然不是,我們擁有的是「使用權」,時間「有限」,只能在「租期」內「善加運用」;時間也很「公平」,從沒有人能「不還」,每個人都有一天二十四小時,但不能買賣,也無法交換。

時光列車仍在進行中,長途跋涉至此,難免感到疲倦,但人生之旅只有一次,何不好好欣賞窗外流動的風景?生命的長度有限,但我們能夠締造無限的價值,完成自己的理想,也讓身邊的人感到幸福,或許,這正是時間賦予的人生意義。